【外婆】
這個夢已經有點久了,模糊了。
大意上是:
有人跑來跟我說,阿嬤死了。
我很震驚。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自己,世界上各種傷痛跟悲痛一股腦地上了我的身。抱著肚子,彎著身子,我好悲傷好傷心好痛苦,那種糾結使得我哭不出來。
可是,我是在哭地呀!我的心痛哭著,卻沒有眼淚。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明白,那是傷心的極致,傷透了才沒有眼淚,五臟六腑全皺在一起,胃抖動著,帶動著全身的肌肉,搖晃著每條神經。
哭著哭著,因為沒有眼淚而感受到被綑綁住,我需要眼淚!我需要眼淚!
告訴我,這不是真的!阿嬤昨天才牽著我的手上市場,買醃芭樂給我,我留了一半要帶回去給弟弟吃;阿嬤昨天才幫我們洗澡,夏天熱呼呼的熱毛巾輕撫過我的小臉,纖維摩擦著肌膚是阿嬤溫柔的力道;阿嬤昨天才要我們去租歌仔戲錄影帶,看到半夜還可以不用上床睡覺,最後,阿嬤、我、還有弟弟在涼快的大理石地板上睡著了,深夜感覺到有條涼被蓋在我身上,極其溫柔地……
阿嬤走了,我怎麼可以不哭?阿嬤走了,我應該笑著送她離開?她終於擺脫了無用老廢的軀殼,重獲自由;可是她又怎麼這樣離開,讓我再也沒有機會幫她梳好了白髮,照張漂亮的像?
倏地,我睜開眼。是夢吧?是真的?搞不清楚了。外頭天剛亮的光線不太明顯,我的傷痛卻是真實地。我流下了真實的眼淚,在夢裡無法哭給阿嬤的。
又,昏沉地睡著了。我還沒離開這個夢。
我又無法哭泣了,只能心痛著。我想著要去看阿嬤,對,我要去找她。我要看她最後一眼。我太久沒見她,知道她被困在身子裡,有意識卻不太清醒,總不忍看著這樣的她,而不敢去見她。
阿嬤突然坐在我面前,對著我微笑。她恢復成小時候我看見的阿嬤,那身影是如此健康,又有活力。穿著長長的旗袍,略為豐腴的身形,低著頭看著我,對我微笑。
我無聲地看著年輕的阿嬤。心裡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。我想,是不是阿嬤知道我在想她,卻又不敢去看她,她就自己來看我了?
用我希望的方式來見面,不讓我心裡難受?還是她也很難受那樣的見面方式?她不要我看見她病弱的樣子。連照像都要戴上假牙才肯拍照的愛漂亮阿嬤,穿戴著非常整齊,頭髮梳得精實地,來看我。
我又想哭了。還是哭不出淚。不!我想要流眼淚,這種傷痛就該哭出來才對。
又,醒來。早上八點多。這次沒再睡著,躺在床上,前臂擱在額前,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。為了阿嬤,為了那老弱的身軀,為了懦弱,為了不忍,為了尊嚴,為了童年,為了罪惡感,為了回憶。
哭完後,打電話給媽媽。她卻說,那代表我即將折壽給阿嬤了。別擔心。
那幾天的夜裡,我送光給阿嬤。
仍是不忍去看她,但我可以送很多光給她。老師說,送光跟祝福,也可以幫助對方舒緩不適。
【父親】
夢裡面,父親已經走了。
我站在靈堂裡,有種悲傷,有種恐慌,當然也有平靜。
失去爸爸,絕對是悲傷的。
我才跟他結束美國之旅,他還沒看見我們成功的樣子,更別說連我的孩子都沒看見,卻就這樣離開,心中充滿遺憾。
有種恐慌,我再也看不見爸爸了,即時回家打開家門,也沒有爸爸了。那個位子空了,我變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。這世界上,我不能對著人家說,我有爸爸。而,我失去一個很疼愛我的男性,每次都包容我,我犯錯了很少責罵,雖然看見我哭的時候他會擔心我太軟弱而發脾氣;我想吃什麼,再也不能說:「爸爸,你去幫我買啦!我想吃….」
而平靜是,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不確定,再也沒有定時炸彈,少了一個人的狀況去考量,再也不需要為了說服而大大地生氣,再也不需要擔心媽媽一個人怎麼對付他?再也不用掛心他記不記得吃藥?我這樣說話他到底有沒有感覺?
我站在靈堂前面執行家屬答禮,面前有爸爸的親戚過來關心致意,也有其他沒見過的面孔走來走去,這是爸爸要的嗎?爸爸有想過他要怎麼離開世界嗎?爸爸知道我有多恨他,又多愛他嗎?
如果有來世,他可以成熟一點嗎?他的靈魂會再老一些嗎?我們就能溝通了嗎?
他會原諒我,身為一個女兒,卻從沒有奉養過他,沒給他半毛錢讓他安心嗎?
我走了回家,站在家裡。這裡沒有你了,爸爸。
從此以後,我只能看著相片想你,你不再跟我說話了。雖然我總是覺得你好吵喔。
我一直哭,一直哭。所有的難受再度湧上。這次我哭出了眼淚,我擦了眼淚。
兩個夢,都讓我非常非常的悲傷。
兩個夢,在醒來後,讓我著實地哭了一場。
兩個夢,要是告訴媽媽,她一定又說:妳又要折壽給長輩了。我不要妳這樣。
阿嬤的夢,是第一次。
關於爸爸死亡的夢,已經不知第幾次了。我有陣子都一直夢著家人的死亡。
(曾夢過關於弟弟的死亡,那次的傷心真的很深透,我永難忘記)
也許,我真的太過憂慮家人的離去,沒做好心理準備他們的離去。即使他們還在身邊,我就已經開始擔心。這點,我必須交付天使。
如果能夠因此折壽給他們,我也願意。
寫文至此,我還是一直哭一直哭。彷彿那兩個夢,才是今早才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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